执著于水浒传的豪情和红楼梦的柔情,以及共同的悲情

三百年的老中药铺:西鹤年堂、同仁堂

  早在北伐成功南北统一的时候,北平协和医院的医疗技术高明,机械新颖,在东南亚已经首屈一指,也可以说在国际间也堪称声华卓著的了。
  不过北平是由元到清历代帝都,所在地人民习于崇古笃旧,虽然全国各省市遇有疑难重症的病人,纷纷到北平协和医院请求检查救治,可是当时北平形成新旧合参、中西并进的状况。
  列为誉满平津的四大名医施今墨、萧龙友、孔伯华、杨浩如,每天从早到午门诊简直看不完,下午出马,甚至忙到午夜还没吃晚饭呢!
  中医整天忙个不停,北平城里城外一百几十家中药铺家家自然也就生意兴隆,财源滚滚而来了,就是最不景气年月,也没听说哪家中药铺停止营业关门大吉的。
  有一位业中人说:“中药里所用原材料都是用上百斤的大秤买进,再用小戥子论钱算分卖出,如果规规矩矩安分守己做生意而不赚钱,那简直是太没有天理啦。”如果细细琢磨这位先生所说的几句话,确实颇有道理。
  北平每条大街上都是中药铺,把它们分析起来,大致可分为三类。
  一种是祖传秘方,专治某种病的特效药。例如庄氏独角莲膏药,专治无名肿毒,拔毒化脓,去腐生肌。马应龙眼药,专治风眼火眼,虹膜生翳,虹彩内障,迎风流泪。回春堂八宝牛黄镇惊散,专治小儿急慢惊风,口眼歪斜,四肢抽搐……这些祖传秘方的药铺所在多有,一时也说之不完,数之不尽。
  当年北平有名的西医首善医院的院长方石珊说过,他从海外学成回国,挂牌行医,对于那些中医秘方特效药,虽不鄙视,但内心总不相信有什么绝大效果。
  有一次一个到他医院求治的幼童,已经昏迷抽搐不停,他认为送医太迟已经无可挽救,人家只好死马当活马医,回家去立刻灌下重量小儿镇惊散,居然止搐复苏,救回一条小命。
  另一位患痔漏病人,胆小晕针又怕开刀痛苦,始终挨蹭不敢开刀,结果,人传秘方,大量擦敷马应龙眼药,痔核果然无痛脱落。那些不可思议的中药,真令人不能不由衷佩服。
  一种是按照医生处方专门给人配汤药饮片的(从前曹锟任大总统时,总统府正医官曹元参给人看病处方,喜欢用植物鲜叶,如鲜枇杷叶、鲜石斛叶等,一般药铺平素根本就没有预备,就是有也无法大量供应。只有东四牌楼有一家万春堂药铺,人家说是曹元参的御用药铺,有用盆栽,有用畦培,在后院开辟一座药圃,专门栽植种中药所需药类植物)。
  一种是以丸散膏丹为主,兼配饮片的药铺。这类药铺在北平占绝大多数,可是历史最悠久,信用最可靠要数西鹤年堂跟同仁堂啦。
  据北平药业公会会董郭万年说:“北平最古老的药铺要数西鹤年堂跟琪卉堂了,西鹤年堂的招牌,是严分宜(嵩)写的,琪卉堂的招牌是海汝贤(瑞)写的。一个是嘉靖年间,一个是正德年间,彼此相去不远。可是严分宜父子恶名早著,因为戏剧渲染妇孺咸知,而海汝贤的直言切谏似乎尚未殚竭忠悃,为人乐道,所以海大人给琪卉堂写的牌匾才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呢!”
  西鹤年堂开设在宣武门外菜市口,五间门脸,窗牖敷金,檐槛藻丽,气派辉煌,一字长柜台,漆得乌黑闪亮。
  奇怪的是西首台面,有五寸大小一块木头,经过多少次的油漆,始终隐现血痕。
  据说是清代有名打家劫舍的枭匪康小八,被官府缉获后,绑赴菜市口(清朝菜市口是处决犯人的刑场)凌迟处死。
  刽子手一开膛,看见康小八的心房比常人大近一倍,一刀割下,就含在口内,等行刑完毕,就直奔西鹤年堂了。到柜台一张嘴,就把含在嘴里的人心,吐在柜台上了。
  结果这颗特大号人心,由西鹤年堂用高价收买了,所以柜台上有块血迹,不但擦洗不掉,就是髹漆刷色,依旧血斑宛然。
  凡是知道这桩事的人,到西鹤年堂抓药,总要瞧瞧那块残迹。
  严嵩素以书法出名,在北平给人写的市招很多,其中以给六必居酱园写的一块,跟西鹤年堂一块最为出名。所以有些风雅之士,到西鹤年堂看严分宜书法的,听人传说也就看到柜台上的血斑了。
  光绪年间戊戌六君子就是在菜市口行刑处决的,据说管理出红差的衙役们,想讹诈西鹤年堂几两银子。
  西鹤年堂不买账,愣愣不理睬,结果那班衙役一使坏,把个监斩官的公案,就设在西鹤年堂平台石阶上了。
  六君子依序唱名标斩之后,北平市井就有个无稽传说,说西鹤年堂午夜不时有鬼敲门来买刀伤药,所以天一擦黑,有些胆小的人,宁可多走点路到别家药铺抓药,也不愿意光顾西鹤年堂去了。
  四大名医中的施今墨、孔伯华对于处方所用饮片非常认真,因为西鹤年堂药材地道,炮制认真,他们都指定病家到西鹤年堂抓药。
  可是他们每天应完门诊,出马很迟,加上病家又多,往往弄得三更半夜才姗姗而来,又怕病家不依他的话到西鹤年堂去抓药,他们所用药引子不是加上一味什么散,就是什么丹,都是西鹤年堂独有的丹丸。
  所以有些病家的用人,一听说主人家有病,请施孔两位大名医来看病,一个个都愁眉苦脸,就是怕要摸黑到西鹤年堂去抓药,心里总有点毛毛咕咕不踏实。|
  不过西鹤年堂的饮片,比别家的药,确实精细高明有独到之处,是不容否认的呢!
  谈到同仁堂乐家,据乐咏西说:“我家原籍浙江宁波府慈水镇,在明朝永乐年间,就来到北平了。远祖是位摇串铃的走方郎中,因为脉理精邃,数传到了清朝初年,有位名叫乐尊育的在太医院掌管药库,因为交往的都是药业的行商店号。到了康熙初年,他的少君乐梧岗,敏而好学应了几次乡试,都是榜上无名,于是息了做官的念头,在前门外大栅栏,正对门框胡同,开了一家同仁堂中药店。虽然是三间门脸颇够气派,因为地势低凹变成倒下台阶,显得有欠堂皇了。老年间大家都不懂得什么叫空气污染环境卫生,同时大栅栏商店鳞次栉比,十家倒有八家没有厕所,于是各铺眼儿掌柜徒弟清晨起来遛早,同仁堂门口变成最佳的方便处所。你走过来方便一下,我走过去小解一番,开张不久的同仁堂门口就变成尿骚窝子了。乐掌柜的凡事不与人争,虽然坚此百忍,可是门堂之间骚气烘烘的,实在对买卖有绝大影响,打算把门堂垫高,豁亮通风,也就不至于引来方便大众了。于是请了一位堪舆先生来摆摆罗盘,看看风水,哪知堪舆先生一看之下,认定同仁堂正坐在财源辐辏百鸟朝阳的旺地,气脉长达两三百年,要是一垫高地基就破坏龙脉了。”
  所以同仁堂从康熙到民国两百多年,始终是倒下台阶的门面。
  乐家在北平世代绵延共分四房,丁口繁夥。老宅在宣南新开路,自从清廷倡导格物致知,设立同文馆后,乐家思想维新子弟中如有可造之材,都进馆念洋书。
  庚子拳民乱起,打着“扶清灭洋”口号,把崇尚新学的人,都目为二毛子,捉着就砍头。
  乐家收藏着不少原版西书,恐其招灾惹祸,悉数掷到炼药炉里焚毁化为灰烬。
  后来他家青年男女都送到法德两国去留学,在巴黎、柏林都置有别墅等,是乐家子弟海外求学的寄宿舍。
  他们家规甚严,学业有成,必须回国工作,如果贪慕海外繁华,楚材晋用,一律在宗祠除名。
  所以乐家子弟,虽然络绎不绝去海外,可是久滞不归,或是改换国籍的,实在是凤毛麟角少而又少。
  乐达仁在乐家后代中是一位杰出人才,不但干练敏实,而且思虑恂远。乐家有一项家规,同仁堂业务经营由四个房头,轮流管理,期限一年。
  如果有人自立门户谋求向外发展,亦为法所不禁一切听办。不过一律不准使用同仁堂字号全名,只准使用“仁”字,外加“乐家老铺”四个字,对外显示是乐家子孙开的药铺,对内各房有各房的堂号彼此有个区别。
  于是平津沪汉以暨全国通都大邑,什么宏仁堂、乐仁堂、达仁堂、乐寿堂等,凡是带“乐”字,或是“仁”字的中药铺,大概都是乐家子孙在外所开的买卖。
  乐达仁学成回国,先在北平开了一座达仁堂,虽然他对于西学博解宏拔,可是自觉中药方面,一知半解,技未专攻,每天准时到柜上去,跟那些叼着旱烟袋的制药先生们从《雷公药性赋》、《本草纲要》,祖传秘方炮制熬炼,扩及采办经营。
  他这样孜孜汲汲黾勉经营,不几年平津沪汉都开了分号,俨然是乐家老铺最杰出的一家分店了。
  乐达仁对于他家的家世,知道得最清楚,先世创业不知经过多少颠踬挤厄,艰辛挣扎,才混到现在局面。
  他说:远在康熙年间,他家的丸散膏丹,已相当有名。
  有一年夏天,康熙到大红门行围射猎,突然中暑,吐泻不止眼看虚脱。太医院的御医,用重药恐怕御体受不住,药太轻又治不了骤然而来的急症。
  正在群医束手,有位皇帝近侍太监张一清,跟乐家素有往还,献议试用同仁堂的暑药可能有效。
  众医认可服用之后,果真霍然而愈,从此“同仁堂”三个字深印康熙脑海,颇得皇帝的信任。有一位皇子不幸染患赤痢,服了太医院御医门的处方下痢依然,最后试服同仁堂的“太乙紫金锭”,居然药到病除。
  从此内廷寿药房跟同仁堂要了一份同仁堂丹方抄本,如法炮制,以应内廷需用(按:清宫万应锭俗称金老鼠屎,主要原料系古墨跟一捻金,功能袪心火清内热。太乙紫金锭,治红白痢疾无名肿毒都有效,寿药房精研细制的紫金锭是做成双鱼、吉盘、如意、福寿字、八仙人种种形态,装在荷包里赏赐臣下叫暑药荷包,原方都抄自同仁堂丹方秘本)。
  皇上一信服同仁堂的成药,那比什么宣传效果都好,加上乐家人会动脑筋,打通内务府门路奏奉核准,凡是晋京参加会试的举人老爷,无论中式与否,一律钦赐同仁堂出品的太乙紫金锭一盒。
  暑天行路,眠食失常,有个发痧中暑,紫金锭其效如神。加上恩出自上皇家珍赏,少不得每位举子都要到同仁堂买些成药带回乡去赠送亲友,炫耀一番。
  这种非广告的宣传,把个同仁堂大名声名远播,举国皆知了。同仁堂在盛名之下,对于药料的选材越发特别注意精益求精。
  一般药料,每年春三月冬十月是药材大市,柜上都要选派有经验的得力干员,到全国药材集散地,保定府所属的祁州药王庙精选趸购。
  药王庙的药市要等同仁堂的专人进场才能议价开秤,他们只求货色好,不怕货价高,又是大批趸购,在药市形成举足轻重的大主顾。后来又承包御药房各种御用药品,更显得声名赫赫,助长他们在商战中的威势。
  有些贵重药材,如老山人参,得去吉林长白一带直接购买,鹿茸则去营口坐庄收购,如果数量不足甚至远去海参崴、西伯利亚补充足数呢!
  麝香虽然产地是青海西藏,可是上等麝香,都归河南杜盛兴包办,凡是经过杜盛兴加工的麝香都盖上杜字戳记,售价要比一般货色高出两成。
  同仁堂入药麝香,一律用杜字麝香,所以同仁堂每年总要派人到河南杜家买一大批回来。
  同仁堂所制成药需用冰片的地方也很多,极品冰片是龙脑树上胶脂提炼而成,叫梅花龙脑。
  我们闽粤两省虽有生产,可是数量有限,每年要派人远去婆罗洲、苏门答腊选购。
  有人说中药的精选加料,价钱加倍,都是骗人的把戏。
  要是看过同仁堂制药调配过程,就知道一分钱一分货,加料精选的钱,不是白花的了。
  同仁堂的作坊,后来改称制药场,一直设在新开路住宅东院,房廊众多,容纳管理操作人员两三百人尚绰绰有余。
  丸散膏丹,分门别类,各有职司;配药酒、研粉剂、熬膏药、吊蜡丸,各司其职;都科学管理,按部就班,井井有条。
  有些秘方成药,为了保密,还要送到内宅,由指定内眷负责增减调配。至于极机密的丹方用药,则由负责店东亲自动手啦。
  同仁堂是四房公产,营利所得除提若干成公积外,其余按四股均分,原料、半成品、成品各有专门库房,库房钥匙也是四房各有一份,药品出库入库,要四房到齐,才能办理以资信守。
  当年每天营业收入以铜元居多,每天结算下来,按股分送各房。
  故友濮伯欣次女于归乐家,每天住所堆满若干钱板铜元,要等第二天才能送往银行钱庄入账。
  成捆的铜元放在屋里,自然有一种铜臭味,我们常跟她开玩笑,说她看见钱反而发愁。
  现在多大交易,一律用支票钞票流通,想起来,当年用银洋铜板情形,真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了。
  北平古老店铺虽然不懂得什么包装设计,美化包装,可是他们也各有不同的包装,虽不华美,可也款式古朴。
  例如茶叶店每一小包,不用秤戥,每包分量不差毫厘,无论几包到百把包,尽管大小不同,可是方方正正,整齐划一。
  听说在茶叶店学徒,学包茶还是一门重要课程呢!
  只要能上柜台给顾客包茶叶,就差不离就要谢师拿全份工钱啦。
  药铺给顾客抓药,比茶叶铺包茶叶的道行还要高超。因为茶叶每包分量相等,自然包装比较容易。
  药材可大不相同啦,不单要每包药材分量有按分的,有论两的,而且体积大小不一,松弛也有相当差异。
  每一服药,都要码成上尖下方砌成金字塔形,还得见棱见角。从来到药铺抓药,没听说一剂药,是在半路散落满地皆是药包的。
  后来同仁堂革新包装设计,把每堆药都分类另印说明书,注明植物科属,制药所采用部位,及医疗功效禁忌。
  每一味药都附有一份说明,不但便于病家查考,再经过一次查对,当然更不容易出舛错。仔细实惠,颇见高明,各药店看见同仁堂抓药附方单,于是相率仿效,后来反而蔚为成规了。
  在民国初年,当第一次欧战爆发之前,日本乘国际局势分崩离析,扰乱不安的时候,对我们中国威胁利诱,无所不用其极,因此形成举国上下,都有仇日抵制日货的心理,所以日本药在中国的销路,一落千丈。
  中国人对于德国货一向有真实可靠的印象,于是德国的拜耳厂就乘隙蹈暇,来到中国想跟同仁堂商量合作。
  以同仁堂在社会上的威望信用,加上德国拜耳科学制药机械,精确革新配方,益以企业管理,佐以雄厚资金,前途自然大有可为。
  乐达仁曾留学德法,识见宏邈,研几杜微,是乐家后代中卓荦杰出人物。
  可是当时拜耳厂派来的全权代表,坚持使用拜耳药厂的商标,厂要设在青岛,乐家则认为同仁堂有两三百年历史,在社会上各阶层已经有了深厚信誉良好基础,一旦放弃同仁堂牌号不但颜面攸关,改用拜耳商标,在销路方面,是否有绝对把握,尚未敢必。
  为求稳扎稳打仍以使用同仁堂名义比较稳妥当,况且青岛在战之前,德国以兵力侵占胶州湾,青岛地区完全在德国人控制之下,反宾为主,对我们可能有若干不利之处。
  乐氏家族一律主张厂设天津,几次研商,都无进展。
  乐达仁虽在乐氏家族中是位决疑定难人物,可是兹事体大,各房意见既然众谋咸同,中德合作之议只有作罢。
  去岁在香港,听说在北平300多年老店京都同仁堂,已改为国营。也听说台北开封街有一家同仁堂是当年南京同仁堂,从内地迁到台湾来的。
  如果是一脉传统,希望乐家的祖传丸散膏丹秘方幸获保全,没有散失,将来老树着花,或能再放异彩发扬光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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